3月29日,来自湖北黄冈市教育界的一批核心人物,包括著名的黄冈中学的校领导,结束了在北京十一学校第一阶段的学习。该市教育局局长王建学因此见识了一所与众不同的中学。“这是理想中的学校,代表着未来教育的方向。”他说,“时间太不够了,要学的东西很多。”
在他们到来之前,教育部刚刚在十一学校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专门介绍该校6年来的教改经验,新闻发言人形容为“悄无声息”但“惊天动地”。
虽然在此工作了多年,但有30多年教龄的于振丽“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所学校存在”,高三年级的黄启皓同学则说它“非常神奇”。这所已创办62年的原中央军委子弟学校,曾以纪律严明著称,连自行车的停放都得首尾一致。2007年10月,李希贵辞去教育部基础教育质量监测中心负责人一职,出任北京十一学校校长,从前任校长李金初手中接过改革的接力棒。
“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为孩子营造一个适合成长的环境,让他们发现自我、唤醒自我,最终成为自我。”李希贵说。这使得他所在的中学必须重新定义“学校”:它不只是学生学习的场所,更是他们寻找同伴、犯错误、生长想法的地方。
2013年,北京师范大学脑与认知科学研究院的专业人士对该校高中年级进行了满意度调查,显示校长的良好愿望没有落空:有93.7%的同学认为“学校平时做的和说的一致”,比例更大(97.3%)的学生则“为进入这所学校感到自豪”。
校园是学生生长想法的地方
在教育部的新闻发布会上,校方提供的材料没有提及高考成绩(尽管该校去年的300多名毕业生中有80人进入北大和清华),他们更在乎师生的真实感受。
十一学校的科学实验班意在培养“未来科技界的领军人物”,首届的30人去年毕业,在回顾“十一学校最特别的地方”时,有22人不约而同地写到了“自由”、“开放”、“自主”、“灵活”。在这座面积达200多亩的校园里,学生的自由自在,令一些外来参观者感到惊讶。
初一男生刘行健喜欢改写电脑程序,并以攻破学校电教员设置的安全屏障为乐,多次与电教老师斗智。他的“捣乱”行为暴露后,老师不但没有强行制止,反而把酷爱IT技术的他选拔到了枣林村书院,根据其要求“私人定制”了电脑。大约半年后,在学校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课题报告会上,这名男生旁若无人,手舞足蹈地演示了几款他开发的游戏软件。
“我们培养的不是‘小兔子’,而是‘小老虎’。”刘子宏老师说,她被学生称为“绵羊姐姐”。
“不占用学生自主学习和休息的时间,是对学生的基本尊重。”这句话被写进了《十一学校行动纲要》——一份确定重大原则与基本价值观的纲领性文件。去年12月,有学生在网络上撰文,批评一些年级不遵守学校规则,在下午4点20分以后的自主时间里安排学科考试、选修课,“不同程度地强制学生参加”。
十一学校要创造学生对自己负责任的教育机制,把大量选择的机会还给了学生,引导他们学会规划和管理自己的时间。从2011年开始,高中部开始选课走班(初中部则推迟一年),学生每学期都得基于各自的现实与理想安排每天的课程表。而每天下午4点20分后的那一个多小时,则属于全体学生的自由时间,这使得社团活动变得前所未有的火爆。但是,在老师重新占用这段时间的大约一个月里,社团显示出了它的脆弱。校团委副书记戴冲看到,校园里原本很活跃的各个角落,“变得安静了”。
选课走班后,学生“神出鬼没”,一些老师感到很不安,认为不少学生都在“瞎晃悠”。过去的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埋头做题呢。学生已尝到了自由的甜头,现在又要被老师圈在教室里,大都很不情愿,辩论社的几位同学把意见塞进了年级设立的意见箱,没有得到回应,便在网上发帖,还给校长发了短信。
李希贵曾写过一本书——《学生第一》,他这些年的努力也是为了让这个理念变成看得见的事实。他把学生的短信转给几位学部主任,并问他们“这样做合适吗?”冲突以老师的妥协而告终,但一些人抱怨“校长太惯着学生了”。 历史特级教师魏勇却比较兴奋,他说:“学校的教育把学生变得越来越不好管了。”
“拜占庭”街舞社喜欢举办舞会,主管活动的一位老师曾经批评参加舞会的女生穿得太少,要求那些穿抹胸的女孩必须穿上披肩,而且不许外校学生参加。社长是一个男生,特意穿了一件不带披肩的抹胸来到舞会上,以示抗议。
“校园是孩子生长想法的地方。”李校长说。学校设立了众多奖项,鼓励的是学生与众不同、追求卓越、敢于担当的领袖气质与全面而有个性的发展。每年都有一批学生因为敢想敢干受到校长的嘉奖,他从每年的稿费中拿出一万元,设立了“校长奖学金”。获奖者中有一个叫“学生内阁”的组织,俨然成了校园民主的代言人,它对学生军训改革、食堂等方面的建议,很多都被采纳。
“一个充满选择的校园”
备受诟病的校服向来被视为抹杀个性的教育的象征,十一学校在2013年9月改变了它的形象,推出50款新校服,分为休闲装、运动装和制服三大类,供学生自主选择,在网上引来一片尖叫。
当有人抱怨宿舍关灯太早,校长就鼓励他们成立项目组,进行作息时间的问卷调查,学生拿出了方案,并被校方采纳,学生宿舍从此有了三个不同的熄灯时间。
当一些外来者在课间惊奇地看到十一学校的学生背着书包在各个教学楼“上蹿下跳”时,他可能不会意识到这些孩子正走在发现自己的路上。
这场改革不可能一帆风顺,但用副校长田俊的话来说,没有一位老师怀疑学校改革的方向,“我们都认为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这其中,就包括“造就一个充满选择的校园”。
这让十一学校看起来像一家“教育大超市”,它的主要产品是课程,学生各取所需:4174名学生形成了1430个教学班,每人一张与众不同的课表;全校265门学科课程,只有17门属于必选;另有30门综合实践课程、75门职业考察课程和272个社团。这些枯燥的数字对应的是“分层、分类、综合、特需”的课程体系,通俗地说,是努力实施面向每个个体的教育。
面对琳琅满目的课程,许多学生最初手忙脚乱。“常见的问题,是没有想清楚,在选课平台上瞎点,结果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那门课。”耿艺佳同学说。
即便是“卓越学生”陈天泽,在首次选课后,也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他受虚荣心的驱使,不顾自己要出国读书的计划,“选了最多、最难的课”,结果连作业都完不成。
魏勇是“历史I课程”的主要开发者,这门课服务于工程、经济学、数理方向以及准备出国留学的学生,只需选修一年,但理科生陈天泽直到高三还在上这门课。
“我们要在课堂上形成学生将来忘不掉的东西,就是关于历史的体验和思维方式。”魏勇说,教师核心的工作之一,就是设计好问题,激发学生讨论的兴趣。回答“辛亥革命的伟大历史功绩是什么”没什么意义,挑战性的话题应该是:辛亥革命为什么推翻了清政府,却不能让中国走向富强?
魏老师还兼任学校枣林村书院院长,书院的一大任务,是为学生创造课程,满足高度个性化的需求。四年制高一学部主任王笃年给魏勇打电话:有十几个孩子特别喜欢历史,能否给他们开门课?于是就有了一门课专聊“历史原著”,每两周读一本书,然后讨论。有几个学生要上数学“实分析”,学校无人能开,便把北师大的一位教授请来,每周授课两个半小时。
高二学生刘佳琪不用再以装病的方式逃体育课了,因为她选择了最喜欢的羽毛球。有的同学期待在泳池中一展身手,还有人的兴趣是网球或者击剑,而这些都能在22个模块的体育课程中得到满足。
刘佳琪在话剧《雷雨》中出演了繁漪,并与几位同学自编自导自演拍摄了一部微电影;她选修厨艺之后,第一次独立给家人做了一顿饭菜;她上服装设计课的成果,是给一只“小熊”做了一件带抹胸的拖地长裙,被妈妈摆在家中显眼的位置。包含12个剧目的综合戏剧课程、15个模块的技术课程带给刘佳琪与同伴们“神奇的体验”。
“在难度最大的数学教学班里,他可能是全校瞩目的‘学霸’,但在《歌舞青春》音乐剧里,他可能是跑龙套的;在生物学科教室里,某学生已经成为学科助教,而在机械技术的课堂上,他不过是一位初级学徒。”李希贵说,每一位同学每个学期都会选择在近10个不同的同伴群体里学习、生活,他在每一个团队都需要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扮演不同的角色,承担自己的责任。
在充满选择的校园和课程中,学生可以找到更多的同伴,尤其是有着共同爱好的同伴。每个学生的交往范围,从过去的平均40人,增加到了现在的300多人。2013年的调查显示,超过95%的同学表示,“在学校里,我能找到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学”,“我很喜欢我的同学”。
唤醒“心中的巨人”
刘毅伦不是学生干部也非社团负责人,他的经历颇能说明一个学生的内动力在这里如何被激发。
若干年前,他从外地来到北京上小学,遭到小朋友的排挤,这个阴影伴随他多年,上中学生后,还是“一打电话就结巴”。
十一学校鼓励并支持每一位同学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刘毅伦终于有了试一试的勇气。他抓住了新校服的机会。“能不能办一场校服发布会?”这个腼腆的男孩问。他在网上抢到了“校长有约”的名额,在周一与李希贵校长共进午餐时,鼓足勇气说出了想法。
刘毅伦费尽口舌请到了28名男女生做模特,并邀请了40多位家长到场。2012年12月12日,他亲自主持那场“很炫”的校服发布会,紧张得好几次忘词。他因此获得“校长奖学金”,一改有点“蔫巴”的形象,去年年底,他又成功策划组织了全校奖学金的颁奖典礼。但他更为人熟知的角色,是校服中心热情的导购,他侃侃而谈,充满自信。该中心位于图书馆一楼,看起来与外界的服装店无异,从设想到选址、设计、装修、购买建材,均由刘毅伦和另一位同学做主。“这些经历让我对自己的设计才能更有信心。”他说,其职业方向是设计师。
在十一学校,凡是学生能做的事情,老师都会退居一旁,把空间和机会让出来。即便是接待美国前驻华大使骆家辉夫妇,校长也只是在迎接与送别时体现他的存在,致辞、陪同、赠送礼品之类的任务都交给了学生。
“学校现在特别相信我们。”吴汉宵说。他是学校著名的社团“拜占庭”街舞社的成员,他在其中体验到了音乐的魅力,不久前被洛杉矶音乐学院录取。
“唤醒心中的巨人”是十一学校2014年教育年会的主题。要发现并唤醒潜伏在每个学生心中的内动力,该校认为,只能走个性化教育之路,让他们在丰富的选择和体验中发现自己。
200多个社团成了不可替代的渠道,尽管一些老师仍对它抱有偏见。校园里随处可见各种海报,大都设计精美,招募员工、组建团队、成立公司……
许多学生超越了获得社团课程学分的功利想法,忙得不亦乐乎。梁紫佩除了考试期间,几乎每天都会在乐仁咖啡厅工作大约3个小时。它位于高中楼旁的一个宽约200多平方米的地下世界,与几家经营文具、小首饰、小玩意的“格子铺”为伍,这些“店老板”是招标会上的获胜者,每月只需给学校10元租金。
紫佩最初只想在这里玩一玩,结果“离不开了”,还成了主管。她用一年时间学会了制作咖啡,自信能让懂行的客人挑不出多少毛病。更重要的是,提前实践了自己的商业理想。
如果出现资金和策划上的困难,校园经商者还可以向高二学生韩彦杰负责的“圆梦银行”求助。它目前有3个固定的客户,还投资2000元成了一家小商店的股东。它发放的最大一笔贷款,是为一名在校园狂欢节上卖鞋的同学提供一万元的支持,两周后收回本金,获得利息100元。
为自己奔跑
“哈佛的独特之处是什么?”陈天泽问哈佛大学的一位本科生。对方说:“它的独特之处在于教会学生如何拥有梦想,如何追逐自己的梦想。”
陈天泽认为这表达的正是他对十一学校的感受。他是学校少年社科院的院长,经常组织“院士”们讨论《1984》、《动物农场》、《通往奴役之路》一类的书籍,还举办过校园版的TED大会,并联系美国方面获得了正式授权。
“它很适合我。”陈天泽笑着说,“它给我很多机会,让我去发现自己,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番话在十一学校有点像“陈词滥调”,因为很多学生都这样说。
但对耿艺佳同学来说,这是一种挑战。她生活在一个管教很严的家庭,习惯按照父母的想法成长,“没什么主见”。但十一学校让她变得不同以往。“在这里很多事情必须你自己去选择、作决定,老师只会提供建议。”她微笑着说,这是一位很安静的学生,但你能从她的言谈中感受到一股力量。她曾提出不想参加月考,因为大考后的状态调整,至少会持续两周,影响学习。“老师列举了一些应该参加考试的理由,最后让我自己作决定。”耿艺佳说,“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断培养自己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
耿艺佳的父亲特别希望女儿学经济,但孩子已不再言听计从。这个从小就讨厌跟钱打交道的女孩,觉得帮助别人更快乐,比如给同学讲题。高二下学期,她确定了未来的职业方向:老师或者翻译。她最感兴趣的是英语和德语,因此放弃了清华大学的60分加分,决定裸考北大,在她看来,后者的语言学科要强于前者。她的同学黄启皓从初中开始就读《拿破仑法典》、《论法的精神》,也没有接受清华慷慨给予的60分,而要报考北大的法律专业。巧的是,也有两名理科生放弃了北京大学的60分,选择报考清华。
在十一学校,越来越多孩子的高考志愿不再被父母掌控。
魏勇是一位颇受学生追捧的教师,在宽大的“魏勇公民教育”研究室里,他靠在厚实柔软的沙发上侃侃而谈。担任教师20多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如鱼得水。魏勇笑称自己在重庆任教时过的是“人格分裂”的日子,心存一点教育理想,但不得不埋首于分数。
“在十一学校,我的教育理想‘卷土重来’了。”他笑着说,“过去,学校是‘包办婚姻’,不幸的几率很大。现在,是‘自由恋爱’,这未必一定幸福,但是幸福的几率要大,所以人们才追求自由恋爱。”
摘自《中国青年报》2014年4月11日 作者 李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