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2日,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家莫言出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的聘任仪式在北师大图书馆报告厅举行。这是莫言继被任命为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主席后在该校担任的又一重要职位。北京师范大学是莫言的母校之一,莫言曾在北师大鲁迅文学院创作研究生班深造,师从北师大教授、文艺学泰斗童庆炳先生,并在1991年毕业,获得北师大文艺学硕士学位。本次聘任仪式童庆炳教授也以导师身份莅临现场,见证莫言从自己的学生变成自己的同事。聘任仪式上,莫言从北师大校领导手中接过聘书,同时校方还将他当年的学籍档案和成绩单作为礼物送给莫言,成为这次活动上的一个意外惊喜。
童庆炳教授动情地回忆了莫言在我校就读研究生的经历。他表示,莫言是个热爱文学的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全体中国人的骄傲,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骄傲。莫言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的小说也非常注重结构和语言。他对莫言的作品做了简要评价,认为它们源于乡土又充满了诗情画意。他期望北师大培养出更多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刘川生书记对莫言学长返校表示热烈欢迎。她在讲话中指出,北京师范大学有着110年的深厚文化底蕴,是文学的沃土。中国现代伟大的作家鲁迅等曾长期在北师大任教,铸就了师大的精神丰碑。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校已经走出了以莫言为代表的数十位在国内外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家。她希望莫言学长能够与所有北师大人共同担负起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时代责任和历史使命,为北师大中文学科培养出更多的杰出人才,创造出更多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
以下是莫言演讲全文: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此刻的心情很不平常啊。我看到了我的当年在北师大研究生班读书的时候留下的一些档案。我自己回家认真看,你看肯定看不到,因为这里面一定是劣记斑斑。我估计很多课是勉强及格的,有些课是不及格老师硬给我提拔上来的。我至今还记得英语考试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从后面递给我一个小条,我都没抄对。我是北师大的硕士真是徒有虚名。
每次还北师大我都要这样说,真应该感觉到很惭愧,也很后悔,后悔当年没有认真的学,你们看我的照片,当时还很年轻的时候,是满头秀发,当然现在已经是一片荒凉。那时候我本来是可以学的很好的,我的记忆力当时也是很好的,对一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也都是过目不忘。但是我为什么不好好学英语呢?为什么不好好听童老师讲课呢?所以现在天天悔之晚矣。当我拿到这个教授证书的时候,我心中的愧疚感就更加的沉重。因为一个教授总是要开口说话,而且一开口说话总是要比学生高明,如果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没有足够的学术修养,就很可能被学生轰下台去,所以我想我这教授在几年之内是不敢讲课的,我要跟我们学院的老师们认真地学习。这个教授其实也是我获得的一个北师大的本科入学通知书,我希望借这个机会,在北师大能够认真地学一点东西,然后和同学们平等地交流,从同学们那儿汲取一些灵感、学问。这个机会对我是非常重要。
刚才跟童老师坐在一起,我得奖的消息传开以后,童老师当时在医院里头住院,很多记者就去医院里边,在病床上谈了半个多小时。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消息,当然心里非常的感动。我特别需要支持的时候童老师站出来支持了学生。这还是不一样的啊,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每当学生得到荣誉的时候,老师退到后面;当学生遇到困难的时候,老师挺身而出。我这样说不是随口说的,是有事实的啊。当年我在北师大的研究生班,因为逃课,因为考试不好,面临被开除的时候,是童老师挺身而出:“开除一个学生那么容易吗!这要上校长办公会议的啊。而这个学生还是可以挽救的,他逃课并不是因为他要干嘛,是因为他生病了,住院了,家里边有事情。”所以是老师挽留了我,把我从即将离开学校的道路上拽了回来。终于让我拿到了我们北师大的硕士的毕业证书。做论文的时候我真是感觉到困难重重,因为写小说与做论文不是一种学问,写小说我可以一天写一万字,这个论文我写了两个月才写了一千字,而且这一千字也未必符合论文的规范。最后我觉得我要放弃了,又是童老师说:“你一定要把这个学位拿到!现在没有用,将来会有用的。”后来我是咬牙切齿地坚持了下来。童老师加入了很多的引经据典。你们将来有空看看我的论文就会发现,一会儿是文心雕龙,一会儿是西方著名心理学家的一段话,那都是童老师帮我添上的。
现在看来童老师让我把这个硕士学位拿到手确实是正确的。因为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在书的尾页印自己的简历的时候都毫不客气地印上“北师大硕士”,文艺学硕士。当然有人质疑你这个及不及格,我不管及不及格,反正在国家教育部的档案上肯定能够查到我的名字,硕士。这是正而八经的,北师大授予的。当时我们的校长姓方,我那硕士的证书上盖着他的大印。这一点真是特别的感激,我想一个人有个硕士就代表他是一个高学历的人,再说我没有知识我可以拿我的证书给你们看看,我,硕士。当然我也知道,这个确实是虚名。要真正达到一个硕士水平,确实有待努力。我拿到了教授的聘书,就是拿到了本科的入学通知书,再奋斗几年,争取达到硕士水平。
我也知道同学们不一定喜欢听我说这些陈年往事,很可能想听听关于什么诺贝尔奖。我想第一关于这个诺贝尔奖真的不要太过度估计,我总觉得我们有点小题大做,因为我自己在高密也好,在北京也好,在瑞典也好,一直感觉到心里还是很平静的,甚至有一点点的歉疚。因为我深深地知道,在全世界,在中国,有许多好的作家,他们都有资格,甚至比我更有资格获得这个奖项。之所心今年没有获得这个奖项,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或者说去年我运气很好。本来是有很多人有资格获得的一个奖项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也觉得很惭愧。我也寄希望于将来,希望在将来,能看到我们中国的作家再次出现在瑞典,再次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刚才童老师也说了,他有一个预感,预感到再过十来年,会有他的另外一个学生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们期待着那一天尽快地到来。那时候我想我们北师大可以再聘一个教授过来。我想这个人的学问肯定还不如我的学问,因为我的同学们我想在我们的学习期间比我还要调皮捣蛋。他们来了我就可以摆我的架子了。我希望那一天尽快到来。
刚才听我们艺传的同学们演奏乐器,我想如果当年我学会一门乐器,那么这次在瑞典我根本不用说《讲故事的人》,我就抱着个琵琶上去,我弹一段什么《大浪淘沙》,或者弹一段《十面埋伏》,你们说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里面全有了你们猜去吧。要悲切有悲切,有慷慨有慷慨,要激昂有激昂。我想音乐这门艺术,它确实非常抽象,它不需要翻译,它的弹性非常大。它是多解的:一个高兴的人能从一首旋律缓慢的曲子里头听出让他高兴的因素;一个悲伤的人,即便让他听一首欢快的乐曲,他也可能听出眼泪来。它的弹性非常大,内容非常多,根据一个人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学养、不同的阶段,都可以得出全新的解释。我认为,好的文学也应该具有这样的品质,好的文学不应该是那么清澈透明的,不应该是有那么一个准确的答案的,它应该有它的丰富性、复杂性、暧昧性。它应该让每一个读者从中看到他、读到他自己。它也会让每一个读者随着时间的变化、随着他各方面的变化,而从同一本书里面读出不同的感受来。所以我想我过去的这种写作是把这样一种艺术的风格当作一种很高的追求。但是我没有完全达到我的追求。但是我希望我能够写出这样具有巨大弹性、具有这样巨大的模糊性的小说。我不希望我的作品是一目了然的。
当然了这也涉及到做人的问题,我知道当我得奖后围绕我的做人我们的网络上像开了锅了。我已经被塑造成了我自己都感到非常陌生的一个人物形象。我看到这个人像个妖魔,当然我也看到有些人把这个人捧称为一个“民族英雄”,捧称做一个“劳动模范”,这些都离我甚远。我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至今身上还带着很土很土的泥巴味的、会写小说会讲一点故事的农民作家。前天晚上拉我去做CCTV7的“年度三农人物”,主持人问“你谈一谈你得奖的感受”,我也没准备,我说这个奖颁给我好像是有点名副其实,因为我就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农民,即便现在我在北京生活,我也不直接参加农业生产,我还是经常回到农村去,我的大部分亲人仍旧还在农村从事着农业生产的工作。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对农村、对农业、对三农还是很熟悉,因此你们颁给我这个奖项我也感觉到很高兴。
当然我想中央一也颁给我一个什么CCTV年度传播中国文化的奖项,我说我没有传播中国文化,我的小说被翻译成外文,我写的时候没有想到国外的人,我写的时个想到我自己,想到的读者也是中国的读者,绝没想到我的小说会被一个外国读者来看,所以这也涉及到一个创作出发点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写作?是为自己写作?是为读者写作?到底是中国的读者还是为外国的读者?也有人说:是不是为翻译家写作?这个问题我觉得上一次在我们北师大开会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为什么人写作都可以,就是不能为翻译家写作。尽管我们的文学要走向世界必须经过翻译家的翻译以及他们这种创造性的劳动,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如果想的是翻译家,那么势必使自己的艺术风格大打折扣,势必为了翻译的容易而降低写作的难度,所以我上一次也非常坚决地说:什么人都可以想,千万不能想翻译家;什么人都不能忘记,但一定要忘记翻译家。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写出具有各人风格、具有中国风格的小说来。
我讲了这么多,希望记者在整理的时候,不要断章取义,因为我深受断章取义之苦,即便我讲的是一句非常正确的话,如果掐头去尾,那很可能变为反动口号,很可能惹恼了大量的听众或者说读者。我想在当今的时代里,讲话的确是非常的不容易的,即便拿着讲稿,反复地斟酌,依然会有漏洞。这种即时的随意的讲话,我想让它十分的严谨,一点把柄都不留下,那实在是太困难了。但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讲话为什么这么困难,为什么讲话要前怕狼后怕虎,为什么无论多么小心都有能够让人批评你的漏洞。不过讲明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一个人没有人批评,那么这个人的价值也就大打了折扣。一个人之所以被千夫所指,一个人之所以被很多人议论,就是因为他身上带着非常复杂的特质。正是因为这个人很难定性,就是因为这个人比较丰富。所以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丰富的人,所以我就给我们的许多人提供了饭碗,你们可以来解读我,你们可以按照你们自己的想法来歪曲我,或者来正确地理解我,我觉得这都是对我非常有意思的,这使我看到了无数个我自己看不到的侧面,甚至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屁股。一个人要看到自己的屁股是不太容易的,必须在特殊的情况下才能看到,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能看到我的屁股。无伦我怎要翻身,用一句名人的话,“屁股总是在后边的,总是可以让人踢的”,所以我深感荣幸。
这个说的太远了,面对师大这么多老师这么多可爱的同学,我作为一个曾经在师大学习过的一个老校友,有这么一个机会回来跟大家在这么一个校园里面共同地学习,我确实感到非常的高兴,非常的荣幸,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面,大家共同地努力,让我们师大,真的变成一个,国际性的一流的大学,让每一个学生进入师大感觉到骄傲,让每一个从师大毕业的人感觉得自豪,让北师大培养出更多的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