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未刊文章《悼念——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上)
7月25日,南方周末八个版关于北京暴雨的文章在付印前被撤,这篇《悼念——你的名字,你的故事》的记者们在北京跑了超过2000公里,加急采访了25名死难者家属。根据北京市官方最新数据,已有77人死于此次暴雨。本博客将这篇未刊发文章整理如下。
广渠门桥下
⑴ 丁志健(1980-2012.7.21)
32岁的幼儿杂志《阿阿熊》编辑部主任丁志健在网友3个多小时的微博直播中死去。7月21日19点40分,做完莱等丈夫回家吃饭的妻子邱艳接到他的求救电话,他说,在车里挣扎了很久,打不开车门,呼吸很困难了。20点,邱艳接到最后一个求救电话,挂掉电话后就拿着榔头往外跑。半个小时后,邱艳赶到已是一片汪洋的广渠门桥。她哀求消防员下水救人。22点后,一位带星带杠的官员到场下了指令。医院检验报告显示,丁志健为溺水而亡,手和头骨皆有挫伤。
十几天前,丁志健刚刚升任杂志社所在的龙门书局一分社社长。因为身材瘦小且性格北京市户口,活泼,他的朋友经常喊他为“丁丁”。16岁时,他就从江苏常州来到北京,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这个外地的奋斗青年无疑是幸运的:2009年,他有了女儿秋秋;去年,他把60平米的一居室换了东四环外80平米的房子,今年又换了这辆北京现代途胜越野车。他拥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北京市户口。
他的死引发了與论对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和救援的反思。许多人还拿起各种工具敲打车窗。不少人感慨生命等不起,而人们的自救常识却如此匮乏。
从没住过带厕所的房子
(2)骆金(1994.10.14—2012.7.21)
1994年出生的骆金本有个孪生兄弟,只活了7天就不幸夭折。父亲骆校富给剩下的这个孩子取名为“京”,以纪念他在首都出生。后来他觉得,“京”字太大,怕不好养,又改成了“金”。
7月5日,骆金随一位老乡踏上北上列车,站了15多个小时到达北京。骆金出生不久就被送回安徽农村老家。他一生中来过三次北京。“在家里面他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要我回家接他过来。”骆校富说,和父母在一起,孩子很开心。在北京的大部分时候,骆金窝在朝阳区东风乡辛庄村12平米的出租平房里看电枧,或者去附近的大排档打工,帮忙烤羊肉串
7月21日晚上7点半,在家里看了一天电视的骆金撑伞去上厕所时,桥面已隐没在雨水中。晚上8点以后,骆校富炒好了一个小白莱和咸菜炒鸡蛋,遍寻儿子不着,打电话提示已关机。7月22日凌晨1点46分,他打了110,去派出所登记的时候,他还想着:儿子可能是去网吧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积水退去,邻居们先是在屋外的小桥上看见了骆金的拖鞋,接着在河沟里看见了毁坏的雨伞,和陷在一米深淤泥里的尸体。
骆校富想过要让儿子“在大城市见见世面”,他带儿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900米的朝阳公园。他在这座城市走街串巷维修高压锅,打拼快27年了,从来没有住过带厕所的房子。他说,儿子可能就是在上厕所途中一脚踩空,跌入了河中。一位老乡叹息:要是这边有个护栏,就没事了。
骆金身后留下了一只从老家带来的挎包,一双耐克的高仿鞋。鞋是父亲花60块钱给他在地摊上买的,用来打工的时候穿。2011年,骆金曾利用暑假在北京打工一个丰月,帮忙烤羊肉串,赚了一千五百块钱。他给自己买了一个一百多块钱的手机,给哥哥骆林买了副墨镜,剩下的钱都给了父亲。骆林得知弟弟身亡后第二天就从合肥赶了过来。他右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中流下来。他说弟弟内向、懂事,平时会偷偷攒钱,在父母生日时,给他们送打火机和发卡之类的小礼物。
一口有节律的钟
(3)段宝林(41岁)
过去5年里,段宝林的人生是一口有节律的钟。总是深蓝色的工作服,总是每天走一段从大郊亭沃尔玛到观音堂村居民区的路,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主题:赚钱、养家。这并不是一个表情生动的男人,他可以是沃尔玛员工人堆中任意的一个。共事多年,除了果蔬柜同事“工作认真、待人和气”这种可以扣在大多数善良百姓身上的评语,别人几乎想不起他。
在家里,他却是不可替代的顶粱柱。买不起房子,段宝林还和老去的爹妈同住,加一个上初中的女儿。他是举家唯一的壮年劳动力。段家住一条历史已逾半世纪的老式胡同里,据说屋前马路曾是能“跑130汽车”的,因为一再增筑,空间被反复倾轧,现在仅能容两人并肩通过。
7月21日夜,这口钟在原本驾轻就熟的回家路上意外停摆。已经离家不到一公里,华能铁路桥下那片低洼地带,距离水平线两米多。段宝林试图一个猛子冲过大水坑,却连人带车无可逆转地陷落,努力挣扎,失败。他的尸体在翌日清晨被迅速识别,因为那身深蓝色工作服。
离开段宝林的小家庭塌了,成为家族的附庸。家族在段宝林去世后迅速组成委员会,在媒体工作的岳培成为话事人,和沃尔玛展开了赔偿谈判;家族因为“老太太接受了北京某报纸的采访”吵得不可开交;在谈判遇到困难之前,家族不愿意让更多人还原生前的段宝林,惹出事端。
于是死去的段宝林以这样一种方式接着走完归家的钟摆轨迹。也许这最后猛的一叩晌,是他仅剩的一次让家人过得更好的机会。
没有故事的人生
(4)张锦象(约60岁)
(5)张锦旺(约40岁)
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天空瞬间拉黑,瓦片、树枝、彩钢板碎片漫天飞舞。2012年7月21日下午1点40分,通州张家湾枣林庄村,十几秒时间,龙卷风扫平了几十间房子。张锦象、张锦旺兄弟被压死在枣林庄北口一间在建的彩钢板房屋内。今年6月麦收之后,俩兄弟刚从山东菏泽老家赶来。今年春节过后,他们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打工,修房子。一位工友说,黑风掠过,还没回过神来,仓库已经全部坍塌,张家两兄弟被压在一扇门门下,当时就一动不动了。他们的妻子已经第一时间赶到了村里,除了这些,厂里的工友什么也说不上来什么了,他们都对这两兄弟的家庭一无所知。
唯一的遗产
(6)郭瑞海(1967?-2012.7.21)
熟人最后一次看到老光棍郭瑞海,是在2012年7月19日上午10点。他自己看守的荒废的建筑工地,步行200米到通州枣林庄村口的超市,买了8块钱莱和6块钱馒头,离开的时候他跟老板娘说,继续挂我账上。
50多个小时后,郭海瑞被发现死在了建筑工地的铁门内侧,这是当天枣林庄村因龙卷风死去的第三个人。对于他的死因,旁边洗车房的人认为他是被龙卷风甩到铁门上砸中头部而死。村干部的“官方说法”是,老郭是因为龙卷风到来时想去关门,被雷电击中而死。
这名45岁的河北廊坊农民,四年前投靠嫁到枣林庄村的姐姐,在其姐夫承包的工地上看大门。去年姐姐一家搬去镇上,于是这个老实巴交的光棍更过着不与人往来、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这个异乡人留下的唯一遗产,是赊欠小卖部的2000块钱。
忌讳提“死”字
(7)王静(1979.12.6-2012.7.21)
王静忌讳提“死”字,一定是去年那场暴雨把她困在办公室,实在恼了,才会一反内向温和的常态,在QQ空间上写道,“这下完蛋了”;今年这场更大的暴雨里,她如愿按时到了家,却真的淹死家中一处租来的地下室中。
她前半生的家在山东省聊城王架村。1979年父母诞下第二个女婴,给了她这么个毫无识别特征的名字,而后接着生,直到第四胎终于是男孩。后半生她来到北京南城丰台区五里店小区,大多数时间,她陪丈夫滕长峰开一个饮用水店。即便后来她生完小孩,改行卖刀削面、再去一个影印公司当了搞宣传的合同工,小区人仍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管她叫“水店那女的”。王静没下过地,不愿回到农村,她总想北京机会更多。据说她大眼睛,爱穿裙子,看上去年轻漂亮。她在缓慢由农村向城市进化,唯一没有发生质变的是生活,2006年儿子滕天宇出生,为了省钱,一家人搬进地下室。他们想攒点钱就搬出去,但一住就是六年。王静一直纠结的是,也许地下室的瘴气让孩子患上一种浑身小红点的皮肤病,只能把孩子送回老家。丈夫后来搬去了别处的单位宿舍。她继续地下室生涯,每天下班回家把两道门关死,鲜与人来往。
所以2012年7月21日这场暴雨中,她没有听到门外嘈杂的逃命声。原本不以为意的雨水竟然灌进屋里,直到过人高。王静不会水,扶着墙想要回到地面。尚不能确定,究竟是长达3个小时污水的浸泡,还是过道上那个漏电的电表箱,成为杀死她的罪魁祸首。最终她像一片树叶漂浮起来,命断自家门前的过道上。
庆生
(8)王娇娇(1990.7.23—2012.7.21)
朋友把王娇娇23岁的庆生安排在7月21日。那天他们一起去朝阳区蓝调庄园看董衣萆。王娇娇爱笑,喜欢看美好的东西。原本她的生日是7月20日,但这一天她太忙了。这个山西闻喜县农村出来的职高生一直都很忙。6年前夏天穿着一双拖鞋来到北京,一开始不适应大城市,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哭。她自学过计算机,换过很多份工,直到来到现在她喜欢的朝阳区这个餐馆。从服务员干起,一直干到她比较喜欢的财务,工资从600涨到了4000多。
老板眼里的王娇娇是一个踏实的孩子:“在店里人缘好,一个好朋友还给她买过一张回老家的机票”。王娇娇极少买衣服。上次离开老家之前,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动,她拣最便宜的地方去买了一个T恤和一个裤子。她对小姨宋文秀抱怨说,北京的衣服太贵了。而当表妹来北京时,王娇娇带着她去逛故宫长城颐和园。她送手机给自己的哥哥。回老家的时候,给父亲王景全做了个狮子球,上面写着“家和万事兴”。她自己酝酿的最大开销是,攒钱做一个近视眼手术。
那个吞噬了她的抽水沟,连同周边的道路已经被挖得面目全非。从老家赶来的亲人们只能听人描述:朝阳区金盏乡,暴雨,三岔路口,没有防护栏的水沟。王娇娇的朋友走在她的斜前方。王娇娇叫了一声,扯住服友的手,旁边有个小女孩,也突然拽着这个朋友的手——三人一起滑入污水,只有王娇娇没有生述。她在朋友的面前离开人世。她的遗物是一个沾满了泥污的随身包。
不久前她给妈妈打电话,兴奋地说自己的会计证已经考下来了。但证儿还没有发下来。王娇娇一直想让父母来北京转一转。
我抱着树呢,你别过来
(9)王建生(30岁)
做饲料生意的村民王建生是家人和乡亲们刨出来的。尸体被找到那一刻,他的弟弟王建学锤地长泣——房山区韩村河镇的东南章村的寻亲视频,成为灾后最震撼人心的画面。7月21日晚上十点,王建生开车回到村口时受困。最初到达现场的是王建学和他的父亲。夜里十点丰,洪水肆虐之际,两人大声嘶喊他的名字。一个声音在子夜时分传过来,“我抱着树呢!你千万别过来!”再次一片沉寂。几十个乡亲们在午夜后赶到。手电光沿着河道两岸摸索,不放过每一株草木。王建学嘶吼整夜,赤手刨石不止。12个小时之后,河北的三位会水的亲戚赶到,跳入水中。岸上,乡亲们持续搜寻。接近两天的时间里发现了几具尸体,但不是王建生。
40个小时之后,王建学他对着树林水泽嘶吼 “王建生,你出来!妈和嫂子在等着你呢……”他的噪子再次嘶哑。
又一个半小时,仿佛所有的嘶吼都被听到了,在王建学低头点烟的时刻,他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人。不知道谁喊了一噪子,“王建生,回家啦!”众人随之高声重复。—这真的是王建生。(据京华时报:)
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走了
(10)侯万林(1963.2.25—2012.7.21)
侯万林生前每天都会去钓鱼。在父亲尸体获寻后,女儿侯帅在微博上撰写讣闻称:“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走了,可我还没让他过上好日子。”49岁的侯万林是原石景山林业丨局退休职工。7月21日晚在驾车回家途中遇难。(查看(下)请点击这里)
南方周末记者:曾鸣 张育群 周华蕾 朝格图 赵蕾 陈鸣
南方周末实习生:谢雪 张博岚 童丽丽 孔令钰 粱建强 罗亦龙 林珊瑜 赵一